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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撕扯着滚烫的空气,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黏腻。明远书院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苏明远正坐在廊下,对着满院被暑气蒸得发蔫的芭蕉出神。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汗臭、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腥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扑了他一脸。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指节无声地捏紧了手中那卷泛黄的《礼记》。来者七八人,皆着灰扑扑的劲装,风尘仆仆,形容枯槁,像几株被烈日反复炙烤过的枯蒿。为首那人,身形精悍如铁,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旧疤,几乎将左眼撕裂。他站在阶下,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廊下的苏明远。那眼神复杂得惊人,有疲惫,有挣扎,有某种近乎绝望的探询,唯独没有了往昔熟悉的、淬着毒汁的杀意。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书院几个洒扫的杂役远远窥见,吓得缩回了门后。苏明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沉重地撞击着肋骨。这些面孔,有些在地宫的幽暗甬道里,在刀光剑影的亡命追杀中,曾惊鸿一瞥。他们是往生司最后的獠牙,是曾欲将他撕碎的恶鬼。此刻,他们却站在他书院的阶前,带着一身洗刷不净的血腥气。
“苏…院长?”疤脸男人开口,声音嘶哑粗粝,像是砂砾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对这陌生的称谓极不适应。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解开,里面赫然躺着三枚染着暗褐色污迹的飞镖。镖刃幽蓝,显然是淬过剧毒,那暗褐,分明是干涸的血痂。他双手托起布包,往前一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沉重。“我们在西安地宫深处……看到了那光。”
“光?”苏明远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下紧绷的弦。
“文明之核的光。”疤脸男人抬起头,那道可怖的伤疤在扭曲的表情下微微颤动,“它亮起来的时候……像地宫里升起了个小小的太阳。不是热的,是……是冷的,但照进骨头缝里。我们追杀的,从来不是一个人,是那光……是它背后我们根本不懂的东西。”他眼中掠过一丝茫然的痛苦,“追杀了这么久,兄弟们死得七七八八,图什么?阻止不了……什么都阻止不了。那光在那儿,它就在那儿,比我们手里的刀,比司主的命令,比几百年的规矩……都沉,都亮。”
染血的飞镖躺在布上,像几颗凝固的毒牙。苏明远的目光掠过镖身上暗沉的血迹,胃里一阵翻搅。他仿佛又闻到了地宫甬道里浓重的血腥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听到了刀剑碰撞的刺耳锐响和同伴倒下的闷哼。他缓缓站起身,走下两级台阶,停在那疤脸男人面前。他没有立刻去接那布包,而是看着对方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疲惫和挣扎,此刻竟奇异地映着一丝微弱而恳切的微光。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镖身,那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他没有拿走布包,而是捏起了其中一枚飞镖。沉重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庆朝有句话,”苏明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里,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书’。”
“成……成书?”疤脸男人身后一个瘦高个忍不住低呼,声音里满是困惑。
苏明远没有直接回答,他掂了掂手中的飞镖,那淬毒的尖刃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冷光。“这锋刃,除了取人性命,还能做什么?”他忽然侧头,对廊下早已惊呆的杂役吩咐道,“去,取几片未处理的生竹简来,再拿一块细磨石。”
杂役飞快地去了。众人不明所以,只能沉默地看着。暑气蒸腾,汗水顺着疤脸男人额角的伤疤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点深色的湿痕。
竹简和磨石很快取来。苏明远将那枚染血的飞镖置于磨石上,蹲下身,一手按住镖身,一手执着磨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地打磨起来。刺啦——刺啦——!尖锐刺耳的摩擦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沉闷的寂静,令人牙酸。金属与石头剧烈地刮擦着,幽蓝的毒光在反复的磨砺中一点点褪去,露出底下原本冷硬的精铁本色。细碎的火星偶尔迸溅出来,又瞬间湮灭在炽热的空气里。
疤脸男人和他身后的往生司余党们,全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苏明远手中那不断被磋磨、改变着形态的凶器。那刺耳的声响,仿佛不是在打磨金属,而是在刮削他们自己早已坚硬如铁的心肠。每一次刮擦,都让他们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一下。他们习惯了这飞镖夺命的迅疾和狠辣,从未想过,它竟能发出如此漫长而痛苦的呻吟。
终于,刺耳声停了。苏明远直起身,摊开手掌。那枚飞镖的尖刃已被磨平,成了一截光滑的钝头,边缘被打磨得圆润,通体泛着一种温吞的、不再具有攻击性的灰白金属光泽。它躺在苏明远的手心,安静得像个沉睡的婴孩,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饮血毒牙的模样?
苏明远拿起一片粗糙的生竹简,将磨平的镖尖抵在竹片边缘。“不如,”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茫然、又隐隐被某种力量撼动的脸,“就用这飞镖刻竹简,教孩子们写‘护道’二字?”
“护道?”疤脸男人喃喃重复,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追杀与护道,这截然相反的二字,竟要由同一件染血的凶器来书写?
“跟我来。”苏明远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书院深处一间僻静的藏书室。那里面,弥漫着旧纸、尘埃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深邃的阴影。书案上、地上,散落着许多破损严重的古籍书页,虫蛀、水渍、撕裂的痕迹触目惊心。
“这些,”苏明远指着那些残破的书页,声音低沉下去,“是劫后余生的庆朝文脉碎片。字里行间,是先贤心血,是文明之核曾经承载的东西。复原它们,需要极致的耐心和……敬畏之心。”
一个清瘦的身影从书架后的阴影里缓缓走出。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平和深邃,如同古井无波。正是往生司昔日的首领,如今隐姓埋名、成了书院顾问的周明谦。
周明谦的出现,如同在往生司余当中投下了一颗无声的惊雷。疤脸男人瞳孔骤缩,失声低呼:“司……司主?!”他身后的几人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那个曾执掌生杀、令行禁止如阎罗般的人物,此刻竟穿着书生的青衫,站在书卷残骸之间,周身散发着一种他们从未感受过的沉静气息。
周明谦对旧部惊愕的目光恍若未见。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张因虫蛀而千疮百孔的残页,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抚平卷曲的边缘。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件物品。那是一枚巴掌大小、通体莹白的玉珏,质地温润,边缘却被打磨得异常锋利,在幽暗的室内流转着冷冽的光华。这玉珏,在场所有往生司旧部都认得——那是司主从不离身的信物,更是曾洞穿过无数咽喉、令敌胆寒的杀人利器!
周明谦将这张脆弱的残页轻轻放在桌面上。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专注地落在纸页上,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呼吸都停滞的动作——他将那枚曾饮血的锋利玉珏,轻轻压在了残页一角,边缘紧贴着纸张的破洞边缘。
玉珏冰冷的锋芒,与脆弱发黄的纸页,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周明谦的手指稳定而轻柔地按在玉珏光滑的背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当年,我用它伤人。”他微微停顿,指尖在玉珏温润的表面上摩挲了一下,“现在,我用它压纸镇。”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昔日部下们惊疑不定的脸。“器物的用途,全在持握者的心。”他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湿布,蘸了清水,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擦拭着残页上陈年的污渍。那专注的神态,像是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忏悔。玉珏稳稳地压在纸角,锋刃收敛了所有的戾气,只余下温润的微光,忠实地履行着“镇纸”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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