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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投币、鼓掌,或只是静静站着,眼中映出篝火与花裙交织的光影,忘却了征役、苦寒与信仰的分歧。哪怕只有这一瞬,雪地上也仿佛跳跃着不属于此地的温暖光斑。
而在营地深处的一顶灰布帐篷内,一个新生的婴儿蜷缩在羊毛襁褓中,发出轻轻的哼唧声,似乎在梦中也听见了母亲舞蹈时银铃的回响。火光微弱,帆布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那声细小的啼音像雪夜中冒出的一缕炊烟,温柔却又脆弱。同在这个帐篷里的哈达萨将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交给身旁的老妇人,低声嘱咐几句,便轻手轻脚走出帐篷。她弯下腰,缩在一头蹲卧的骆驼旁,举着一只油亮滚烫的烤鸡腿,大口咬下一块焦香外皮,又不时警觉地环顾四周。
这只鸡腿是她刚从沙陀人商队那里讨来的——确切地说,是阿斯兰亲手递给她的。他一笑便将整只烤鸡塞到她手中,毫不吝啬,尽管其他沙陀人的晚饭只是摊饼与清水。哈达萨知道自己为何能得到这份不同寻常的关照:她为李漓生下了一个女儿。
如今哈达萨的职责,是与几位年迈的妇人一同守护这几顶帐篷中的未来。除了她的女儿,观音奴也为李漓诞下一子,而帕梅拉,也为李漓添下一女。三名婴儿轮番啼哭,像彼此不甘落后地在雪夜中争夺这一方异乡土地上最原始、最微弱却也最真实的生命存在感。
帕梅拉的演出暂歇,拎着水壶走下临时舞台,绕过彩布帷幕后方,倚着一根木杆歇息。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呼吸略显急促,额前几缕湿发贴在脸颊上,舞裙的下摆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和未干的汗迹,仿佛整个人仍沉在节奏未散的余波中。
哈达萨看见她,起身走了过去。她手里还拿着那只油亮的烤鸡腿,轻轻晃着,像是某种和平的劝说,“你才刚生完孩子,何必这么拼?”她抬头问道,语气虽有责备,却藏不住关切。她将半只鸡腿递了过去,“来,吃点肉,补补身子。”
帕梅拉苦笑着摆摆手,“刚才那个孩子不是把鸽子放错方向了吗?差点飞进火盆……一直顾着善后,哪有空吃。”
帕梅拉顺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动作有些机械。停了片刻,目光越过帷幕,望向远处营地所在的坡地,那一顶顶灰帐篷如沉默的石块,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原以为前几年攒下的钱还能撑一段,可这一路……”帕梅拉语气顿了一下,语速加快,“食物、马料、帐篷、税金、医药——哪一项不烧银子?每一笔都比想象中狠。我只能上场表演,讨赏、卖笑,能挣一点是一点。”
帕梅拉低声补充,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吞没:“阿哈兹大叔说,我们这一年,不过走了全程的三分之一。照这速度……还得三年,才能到达震旦。咱们又不是军队,是拖儿带女的一长串移民,走一里路都得等孩子尿完、老人喘过。”
哈达萨沉默片刻,啃下一口鸡肉,轻轻咽下后叹了口气,那叹息像从喉咙深处浮起的旧伤:“眼下看起来……我们快成难民了。”
帕梅拉没有回应,只是静静望着远方里海隐约浮动的雾影。风从雪坡那头吹来,轻轻拂起她裙角,带来一丝湿冷的腥咸气息。
李腾带着商队缓缓驶入阿莫勒,他身披风尘仆仆的皮袍,肩背微驼,胡须上结着一层细霜,眉间尽是旅途风雪刻下的疲惫。他勒住缰绳,转身挥臂,示意车夫们加把力,将沉重的货车推过城门前结冰的石板路。车轴吱呀作响,车轮在半融的积雪中碾出湿滑的印痕。
城门边,披着狐裘的税吏倚着石柱打量他们,眼神在满载的车厢上游移。他鼻子一哼,语气懒散却不失警惕:“远方来的客人?货是货,人是人——别把麻烦带进来!”
李腾咧嘴一笑,神色从容,摸出一枚金币悄悄递过去,压低声音道:“大人放心,我们只做生意,风雪再大,也挡不住诚意。”
税吏接过金币,掂了掂,微微点头,一挥手放行。商队鱼贯而入,铁轮辘辘,马蹄踏雪,进入阿莫勒厚重的城门之内。石板街道因日久失修而参差不平,积雪与泥水交融,溅在货车侧板与旅人披风上。街道两侧,商铺林立,橘黄的灯笼与油灯在风中摇曳,火光如豆,照亮了这个冬夜里寒意四溢的市集。
阿莫勒的集市正热闹:波斯商人张口吆喝兜售毛毯与铜器,本地渔民将晒干的海鱼堆在竹筐中叫卖,还有手艺人铺开染布与地毯,在寒风中不停跺脚取暖。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的油香、炭火的焦烟和异国香料的辛辣气息,混合成一种让人心头发暖的喧嚣市井味。
不远处,一座残破的拜火神庙依旧伫立。几名年老的信徒身披羊毛斗篷,低声在门前咒语般地念诵,语气中满是压抑的愤懑:“那些天方寺的伊玛目……他们要熄灭圣火,要抹去我们祖先的记忆。”
而就在街对面,高耸的新建清真寺宣礼塔投下肃穆阴影,几名十二伊玛目派的教士正站在门前宣讲真主的慈爱与宽容。他们眼神温和,却在李腾与商队经过时,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几眼,目光中掺杂着审慎与怀疑。在这座信仰更迭、旧神衰退、货币流通的城中,李腾带着他的布匹、香料与铁器,悄然嵌入其间——像一粒雪落在尚未融化的土地上,既寒冷,又现实。
观音奴与李沾并肩而行,在寒风中无声前行。两人对视一眼,眼神平静如水,漠然中却带着一种早已习惯的默契——无需言语,也不期待回应。李沾则身穿一袭灰袍,背着沉甸甸的包裹,面色淡然,眼神警惕地扫过城墙上的卫兵与来往的骑士。他的眉头轻轻一蹙,却终究未作声,也未多看一眼。神色如风霜磨砺过的石,不怒不喜,心事深藏。
观音奴和李沾踏入阿莫勒城内,脚步轻缓而有节奏,今日亦如往昔,寡言无声。观音奴裹着深色披风,步履稳健,长裙的下摆已沾满泥泞的雪水,在每一步之间悄然拂过石板。她偶尔微微扶着腰——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却没有丝毫迟滞。他们穿行在阿莫勒蜿蜒逼仄的街巷中,街道两侧是半掩的铺户与低矮的土屋。渔民弓着腰扛着鱼篓从他们身侧走过,水渍一路滴落。几位本地妇人正在井边汲水,边打水边窃窃私语,目光在陌生人身上打量片刻,又迅速移开。偶尔有骑兵策马掠过,马蹄溅起地上的雪泥,一股寒风裹挟着铁蹄与皮革的味道,擦过他们的脸颊。
一路走来,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两人始终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既非陌生,也非亲近。没有对话,也没有刻意的回避,只是在无声中各守其界,仿佛命运早已将他们的关系界定在某条细不可察却不可逾越的警戒线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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