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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蓬万里(第1页)

一孤蓬万里

“老六,这是这次任务的密函,你拿去吧。”

屋内灯火通明,衣着华贵的老妇半倚着卧榻,身子陷在鲛绡软垫中,雪白的发髻上满是金玉珠翠,浑身的珠光宝气也掩不住她的衰老。她抬起手,将一个小匣丢到半跪在她面前的男子脚下,重重地喘息着,好像这个动作费了她不少的力气。

她面前的男子始终低垂着头,他看过匣中的密函,紧攥在手里,开口道:“母亲,想必密函的内容,您已然知晓。“他抬起头,郑重问道:“真的非我不可吗?”

“上次秘密处置段氏一门的任务,你做的很好。”

一瞬间的死寂。卧榻旁烛台的烛花啪地一声爆开,映得地上人影剧烈一颤。

“不过,倘若你以为,你擅自放跑了段氏的那个小丫头可以不为人知,那么你当真是小看了我。”高母费力地抬起眼皮,隐藏在褶皱下的眼眸像漆黑的冰,冷冷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那个小丫头,我自会派人处置了她。这次的任务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记住你的本分,高千翎。”

高氏一族之所以嗤声江湖,是因为他们不择手段地接受各类委托并且极少失手,最令人闻之色变的,却是高氏一族的主母。一个女人,年事已高,丝毫不会拳脚功夫,却是才智无俦,手段狠辣,统领着高氏上下百余名杀手。太聪明的女人向来不太讨人喜欢,但是高母运筹帷幄多年,高氏一族无人敢对她说一个不字。

如果说高千翎是出鞘的利剑,辉光耀眼,气势逼人,那么高母就是淬了毒的针,无声无息,一击致命。

最明白这一点的人,莫过于高千翎自己。

他不再说什么,起身走出门,背着手将门阖起。他可以感受到母亲的视线如同刺一般,穿透厚实的木门,牢牢地钉在他的脊骨上。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仰头凝望无星无月的夜空。难得会有如此纯粹的黑夜,置身于这种仿佛能包容一切的黑暗里,他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

黑暗不一定令人恐惧,光明有时也会刺伤眼睛。

“六叔。”

一声轻唤,将高千翎从平静的享受中唤了回来。循声看去,只见一位锦衣少年提着琉璃灯站在回廊前,微笑着看他。少年的笑容和煦温暖,橙黄色的的灯光暖融融地映在他周身,让人恍惚以为他就是这一晚走失的月亮。

高千翎将手中的小匣收好,朝少年走过去。

“从父亲那儿讨来一壶好酒,想与六叔共饮。”少年朝着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壶,“我正要去六叔那里呢。”

高千翎看着眼前与他齐眉高的少年,嘴角泛起一丝笑,宽大的手掌在少年略显羸弱的肩上用力拍了拍,道:“一壶怎么够。我尚有私藏的好酒,今晚就让你捡个便宜,去我那里喝个尽兴,你看如何?小寒。”

少年微微颔首:“好。”

两人并肩而行,借着灯光穿梭于错落有致的楼阁别苑间。高千翎居于高宅南院,高氏六子中,除了他与早夭的二哥,其他四人皆已自立门户,掌管高氏分支,虽居于帝都,但彼此间往来甚少。曾经共度少年韶光的南院,也仅余下他一人了。

行至南院门前,只见院门微敞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倚在墙边。少年心想着:“夜已深,会是谁在这里?”待走近后用灯一照,心头诧异,不由得唤了一声:“红霓,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人便起身行礼。这是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身绛色衣裙,虽作丫鬟打扮,却是气质不俗。她含笑道:“原本是想着等我家公子回来,没想到少主也一并来了。”

高千翎看着少女单薄的衣裙,微微皱了皱眉:“不是吩咐过,不必等我回来了么,初秋夜凉,你回屋去加件衣裳吧。”说罢接过少年手里的酒壶递给她,“我今夜要与小寒小酌一番,地窖里还有我上次带回的好酒,稍后一并取来吧。”

红霓微红了脸,恭敬地接过酒壶返回院内。叔侄二人走到池边上的小亭中坐着,不消一会儿,红霓便将烫好的酒送来,在檐角上挂起了灯。叔侄二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石桌上的酒盏冉冉地冒着热气,晕黄的灯光映在水面上,粼粼闪耀。微寒的夜,倏地就温暖起来。

“六叔可是要远行?”一阵笑声过后,少年突兀地问道。

高千翎斟酒的手顿了顿,继而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啊,此行路途遥远,明日便要动身了。”

高胜寒略一怔忡,继而笑道:“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喝到六叔的好酒。”

“小寒,”高千翎抿了一口酒,淡然开口道:“我走之后,就让红霓去你那边侍奉吧。这别院空着,也不需要人了。”

几丈开外蓦地传来瓷器的破碎声。二人循声看去,小亭的台阶下站着面如金纸的绛衣女子,她失了魂般地看着亭中的两个人,眸底像她身后漆黑的夜幕一样,映着支离破碎的光。空气中仿佛渗了胶,聒噪的虫声都低了下来,原本热闹的小亭,此刻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都怪奴婢做事不当心,扰了公子们的兴致,奴婢再去温一壶酒来。”红霓口中连声说着,弯下腰手忙脚乱地将碎瓷片收拾好放进木托盘里,施了礼便离开了。然而在她转身时,一道清泪还是流了下来。

高胜寒看着她快步消失在婆娑树影后,皱了皱眉,对着自斟自饮的男人说道:“你明知道她听得见,为何还要讲出来?”

高千翎低垂着眼,半边脸庞隐藏在阴影里,悲喜难辨。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我连自己今后的路都看不清,如何能留下她跟我一起?我……已经倦了。”

他放下手中的酒盏,长身而立,抽出腰间的佩剑,拔剑出鞘,带起一道白虹,像是斩破了黑夜。他用手指在寒光凛凛的剑脊上重重一弹,长剑发出一阵浑厚的低吟。他嘴角噙笑,兀自说道:“待我从滇南回来,这把清霜,我赠你可好?”

而他对座的锦衣少年却不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少顷,少年自斟了一杯酒,双手持杯,站起,缓缓道:“谨以此酒,为六叔践行。”

高千翎凝视着少年清澈的眼睛,释然一笑,抬手举起酒盏,瓷器相碰的清越之声回荡在沉沉寂夜里。

此地一别,孤蓬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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