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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的渡口早就给河水淹没,江堤外用打进河滩的立柱跟平铺的松木搭了一座简易码头,这时候也有小半浸在水里。画舫船体高大,白水河的水位上涨之后,船舷要高过松木码头一大截;皂衣衙差走过来站在码头上都冒不出头来。船头的梯子收了回去,皂衣衙差看不见船头的情形,又不想狼狈的爬上去,指着边上一艘乌蓬船,让船家将船撑过来;乌蓬船比码头高一截,又比画舫矮一截,从乌蓬船借下脚,总比四脚并用的爬上画舫强。
皂衣衙差刚跳上乌蓬船头,一个青衣小厮从船舱里钻进来,两人差点撞上。皂衣衙差吓了一跳,骂道:“做鬼啊,突然窜出来……你家那个废物少爷死而复活,把请来的殓婆都吓瘫在床,狗日的,你还想要吓死爷不成?”
第二章梦里梦外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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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衣衙差站到乌蓬船上,抬头能看到画舫船头的甲板,除了四五船工懒散的坐在船头的搭蓬下抽旱烟,看不到其他人。他不想搭理画舫聘请的这些船工,听见船舱里有人断断续续的在调琴,他朝里面喊道,“小蛮姑娘,小蛮姑娘,能方便请苏小姐说话?”
画舫的花窗打开,露出一张白莹如玉的小脸来,看着皂衣衙差站在乌蓬船上喊话,没有说话,倒是个年约五十的清瘦老者从后面绕到船头来,先看了看天,见雨收了,才问皂衣衙差:“郑十爷寻苏姑娘有什么话说?”
“傅爷挤兑我呢?”皂衣衙差拱拱手,他姓郑、名十,别人唤他郑十爷,他也坦然受之,眼前这清瘦老者傅青河是画舫礼聘的护卫,苏湄刚在这河堤外停船时,郑十亲眼看见县里十多名地痞流氓上船闹事给他两个徒弟三拳两脚打踢下河去。这两天县里都传闻傅青河在江宁是有名的武师,原先还在江宁城还经营一家武馆,因故破落了,带着几个徒弟在娼门寄食当了护卫。
郑十心想开婊子行的还真会做派,白沙县的贱户可没有娼籍、乐籍之分,在他看来,苏湄名气再大,与县里文昌坊的明妓暗娼没有什么分别,偏偏那些当官的好这种调调,他在傅青河面前不敢托大,只说道,“府君董原大人正在县中,对苏小姐的义举甚是……甚…就是那个服气,有意办桌宴席酬……相谢,断不是只请苏姑娘过去陪花酒的。”郑十努力将丁知儒文绉绉的原话复述出来,只是下山上堤这会儿就忘掉一些,自觉得话说得干巴巴的,临了又加了一句将丁知儒的本意漏露出来。眼睛往舱室瞟去,花窗里有青翠衣影飘过,却看不见人脸,心里想着白沙县的头牌红翠过夜费喊到天也不过二两银子,上船听这娘们弹弹琴唱唱小曲,倒抵睡红翠五夜了,真是从江宁大城来的人,不简单。
“烦请郑十爷稍等片刻,苏姑娘在收拾琴具,”傅青河眉头微蹙,又不能过分得罪本地官员,先将郑十晾在一边,转头又问站在乌蓬船头的青衣小厮,“你家林公子身体怎样了?”
“身体倒是无碍了,只是整天坐在那里发呆,像是丢了魂,也不出来见人……”青衣小厮漫不经心的回道,语气里对所谓的林公子也没有十分的尊敬,还流露出些厌烦的神态来。
傅青河笑了笑,说道:“你求郑十爷到城里看看有没有能收惊的郎中,害林公子这样,苏姑娘也十分的过意不去……”
“他自己要落水里去,关苏姑娘什么事,这两天还幸亏苏姑娘帮衬……”青衣小厮说道,又问船头帮着煎药的船家,“药煎好没?”忍不住抱怨起来,“幸亏没死,也保诺他能平平安安回去,我就算是交了差事,不然我回去少不得给剥层皮下来。”
这三人嘴里所说的林公子正坐在乌蓬船舱里——船舱狭小,光线昏暗,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是二十刚出头的青年书生。
他是东阳府石梁县大族林家的子弟林缚,初秋赶到留京江宁参加乡试,放榜时虽说勉强挤入榜尾,却也是整个江东三千参考士子里的幸运儿。他这样的幸远儿,江东十一府八十六县三年也就只有一百五十几个。
乡试放榜的次日依照惯例地方上的官员要举办鹿鸣宴为乡试新科举人庆祝(因为宴席中要吟唱《诗经小雅》中的鹿鸣之诗,遂名鹿鸣宴)。这年头风气靡靡,鹿鸣宴也会邀三五名歌姬助兴,林缚在鹿鸣宴上初识江宁名妓苏湄就惊为天人,沉迷在苏湄的丰润艳色无法自拔。放榜后林缚专为苏湄在江宁停留了半个月,苏湄给江宁豪商杜荣请来维扬老家为他老父六十大寿私宴唱曲助兴,林缚也不知分寸的雇了一叶轻舟、带着随从跟了过来。
前些天夜里想爬到乌蓬船的蓬顶上偷看苏湄弹琴,失足落下水,等给救上来时已经停了呼吸。本来已经做了溺死鬼,想不到的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又悠悠醒了过来,将请来的殓婆吓了半死。
林缚坐在船舱里,此时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另一个、完全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有着另外一个名字:谭纵。
船头磕在码头上,轻轻的一颤,他下意识的捂紧胸口,就像梦中那粒从窗外射来的子弹还留在体内,让他感到刺痛,感觉是如此的清晰……
就像是一场醒来也无法摆脱的梦——梦中的自己叫谭纵,当了几年兵退伍回家又跟着家人移民到海外,那完全是座华人城市,与国内没有什么分别,即使给当成三等公民也没有什么不习惯,在一家餐厅当帮工,还处了个相亲认识的对象,要不是那天夜里离开餐厅好心想将路上遇到那个自称崴脚的女孩子送去医院,也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事情。
谭纵未曾想到女孩子是地方治安队放出来钓鱼的钩子,给拘留了十五天最终还要交罚款。他一开始也没有想着要惹什么事情,罚款交了,工作丢了,对象也飞了,比起那些在秘密任务中死去的战友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偏偏他老子性子直拗暴躁,忍不下这口气,给人拿这事讥笑了几句吵不过就跟人动手打起来,失足从楼梯摔了下来,折了脖子,送到医院没扛过两天就过世了。
谭纵这才觉得这事要不能讨个说法就对不起他失足摔死的老子,他老子会死不瞑目。
多次申诉都没有给搭理,谭纵这才下了狠心,候着一个机会到那家名叫曼谷皇宫的洗浴中心将当初钓鱼诬陷他的那几个治安队员跟牵头的警员劫持住,希望能借媒体揭穿事情真伪讨要一个说法。即使早就想到等待他的会是几年牢狱生涯,但对此时的谭纵也是值得——人穷命贱,又没有什么牵挂,不如活得凶狠一些。他自以为计划周全,与警方派出的谈判专家谈妥条件后就将剔骨刀丢出窗外,想结束那场闹剧,却完全低估这些狗日的心黑狠辣,他们根本就容不得他活。趁他放弃抵抗、放松警惕,外面的狙击手就开了枪,守候在门外的警察也踹门冲进去。他都不清楚有没有将最后那个警察的喉管捏碎,身上连中了十多枪,手里的力气也用尽了,可能没有杀死,狗日的,还真是有些可惜了……
梦虽然荒诞,但是感受真实,似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活过一遭,劫持警察又中弹死去而灵魂意外的进入这个叫林缚的青年身体里——林缚应该已经掉进白水河里淹死了,他们救上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过于真实的感受叫人匪夷所思:假若身体里是那谭纵的灵魂,偏偏又没有抹掉林缚的记忆;假若只是一场怪诞的梦,却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就像是换了一个脑子、换了个人——七天前,他不会水性,落下水就像秤砣一样直往下沉;这时候要不是怕惊吓到别人,他真想跳下水试一试水性……
“还是烦请傅爷告诉苏姑娘一声,丁大人等着回信呢……”郑十在船头催促傅青河。
外面的说话声,林缚在船舱里听得一清二楚,心想这狗日的白沙知县丁知儒想着讨好顶头上司要苏湄上岸陪酒还真能找借口,跑腿的郑十是白沙县的刑房书吏,也十分热衷办好这趟差遣,在那里不停的催促。
过了片刻,舱外传来一个清柔娇腻的女子声音:“烦郑十爷转告丁知县、董府君:苏湄在这里停船十日献艺乞资助捐,是当众开口许了诺的。现在才第八日,硬是断了今日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小女子身在贱籍,也不想轻易毁诺,还想请丁知县、董府君多谅解——丁知县、董府君若有雅兴,苏湄在舫中煮酒相待,或者等苏湄兑现过了十天的诺言,再上岸向二位大人赔罪去……苏湄写了一张便条,请郑十爷转交给二位大人即可。”一番话涓滴不露的拒绝了个干净。
留京江宁的守陵官以及西溪学社的那群士子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嘴皮子却实在厉害,而且敢说,朝野大小官吏都怕有话柄落在他们手里;林缚心想维扬知府董原到白沙县来是为视察灾情,断不能为见一个乐籍女子在白沙多滞留三天,当然也不可能登船相见。
“那我就回禀丁知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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